星期五雜念
《忘恩負義》這本書,記得我已在某次的雜念中提到過。前幾天朋友來家裡玩,也許是受了《小道消息》的影響,她問我:評論是否都是短文?我說,不,還可以寫成一整本書呢。一邊說,我一邊把《忘恩負義》從書架上拿下來讓她看。
要把書重新放回書架上時,又把我覺得特別精采的一章看了一回。可以說這些年都沒看過那麼有洞見又具危機意識的評論。最近幾年,台灣作家批張愛玲已經成為一種風潮,有些是因為個人因素(自己不知道自己當年為什麼喜歡,所以現在又把自恨投射到張愛玲身上);有些可能有其他政治考慮,因為據說張愛玲被中國當成了統戰的利器──中國學者在深化對張愛玲的研究上,我也是覺得頗有見地──但文學意見的同意與否,會不會導向政治的合流,這中間還是有很多變數。即便是費盡心力拍攝納粹大屠殺的紀錄片法國猶太導演,都還是把德語學得相當不錯──他自己也表示,或許這會被視為矛盾,不過事情就是如此,他對納粹的批判,並未影響到他掌握德語。更何況張愛玲是個把共產黨看得多透的人──因為手邊沒書,引文是不太準確的,藉著某篇小說人物曾說道:共產黨在造原子彈,自卑的人最愛。
因為讀霍布斯邦的緣故,忍不住非常感歎。在很多東西上,我應該都算很堅決的支持左派,但是在許多左派人身上,因為未解決的自卑問題,而「迷戀強權與未來屬於我們」的東西,還是讓我覺得蠢到不行。左派人看得懂壓迫與許多政治經濟分析,但經常忘了看懂他們自己的黨機器。霍布斯邦自辯的重點是:很多事我們被蒙在鼓裡。這就回到(我覺得平平的)昆德拉問題:所以就沒責任了嗎?有時我在共產黨人身上會觀察到一種常人所沒有的放鬆,就像參加了某大慈善團體的富人一樣,因為覺得站對了邊,就整個睡過去了。在歐洲碰到的張愛玲讀者,通常都是最不相信政治宣傳那一套的人。但是當然張愛玲用來抵抗綽綽有餘,是否能有更進一步的做法,這就難說。但抵抗終歸是第一步。
對於台灣大環境中批張愛玲以自清的風潮,我多少覺得是個懶得去淌的渾水。當然啦,我知道台灣選了那一篇張愛玲進課本,也是覺得啼笑皆非。有憤怒於竟然有選張愛玲沒選賴和的,我也覺得其怒有理──如果真是這樣,我也認為放賴和比放張愛玲有意義──不是誰比較重要,而是賴和的未普及有嚴重的歷史問題在,以教育而改進是非常有必要的。因此我還特地去查了一下,但我看到的版本倒是有賴和。所以這事當時也就沒深究下去,因為不知道大家所看版本不同的原因是什麼。
雖然是那麼地懶惰,我還是要在推薦《忘恩負義》這本書的同時,對以懷舊張愛玲早年女性神話(姑姑好親切)而詆譭她晚期作品的論點,做一點提醒:這種論點,完全不知道它在犧牲哪些人的利益。我想到的那些人,包括了青少女、性向偏不明的青少年,此外還有所有因為移民(外省移民不包括在內:因為這個族群在文化表意上是既得利益過多而非過少的族群)子代──重點不在他們的原生文化是什麼,而是一旦他們不服從於父母代或不欲從屬族群編制,張愛玲(被鄙夷的女兒:拒絕和解)的不忠位置,絕對是脆弱族群掙扎過程中,少有的可求助的前行者。
「她已經明白她的痛苦比這個體系所要看到的更為隱伏陰險(粗體為附加),社會無法幫助她。」──這是寧喬艾玲在《忘恩負義》一書中,對《逃家》作者做出的評議,這個位置恰巧也是張愛玲文學打出的一小片園地。
把張愛玲從讀者的視界打掉,打掉的正是堅守這個「不因體系看不見就自我否定」的危機主體。有地位的文學教授們要從打掉張愛玲一事上建立什麼漂亮名聲,我都沒有意見。不過我還是把寧喬艾玲的話給抄在這裡:
容我這樣說,堅決否認兩代人間的衝突是是有其利害關係的。理由可以是很個人的──對厚顏無恥的不孝行逕的恐懼──但也可以是很政治的:擔心與對抗性不足的政治產生連結,怕因此讓自己在體制內的投資貶值。(頁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