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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雜念

第一件事,當然是看看在巴黎的朋友們是否平安。大體來說,朋友們以鎮靜佔大多數。收到的簡訊除了報平安,也說「事情確實嚴重,但我們會適應的。」這個朋友我第一次與他見面,就是在巴黎清真寺附設的小茶館中。那裡的薄荷茶非常好喝。

我真的深深喜愛巴黎,因為巴黎是那種地方,讓人輕易地學會深愛,包括巴黎以外的其他所在。不大的書店裡,坐滿關心阿富汗女孩與阿富汗詩歌的讀者,幾個講者曾到阿富汗當地支援女子教育,她們之中一位音樂專業的,在會後還與我聊起她到台灣採集台灣原住民古調的經驗。我也想起參加某項實習時,與一個推廣非洲文學的團體同一場地,他們熱心地招呼我們,去吃他們準備的中餐,這當然不太好意思,沒有去吃,但偷聽到他們談論非洲文學,之後讓我跑去書店買了幾本詩集。一起排隊等待辦事的突尼西亞女孩,是那麼的愛笑與陽光,使我往後想到突尼西亞,就會想到「甜」這個字。

總是在超市快要關門的前一刻,才用衝刺百米的速度,衝去買尿布的越南裔爸爸;很可能是因為躲避母國白色恐怖才嫁到巴黎的智利女人,始終關心著中南美洲的政治情勢。麵包店裡,不知是哪個文化背景的五六歲小男孩,衝著我問:「我的頭髮有沒有嚇到妳?它很醜吧?」我笑道:「我才沒嚇到呢,那叫波浪捲,你的呢叫做大波浪捲,哪裡醜啦?」說不好法文的香港移民老太太,在我幫她辦好手續後,提出奇怪的要求,希望我陪她一起去看住在醫院的先生,因為「太少人去探望他了」。我去了,文弱的老先生讓我想起,另一個在賣三寶飯飯店的服務生,無論何時我到那裡吃飯,他都不斷說:聰明啊聰明,好好讀書。──他的夢想是從餐館服務生,轉職到機場,因為可以接觸不一樣的人......。是這些人,在現在與未來,將要承受不確定攻擊,對生命造成的壓力。

國際政治情勢與巴黎恐怖攻擊的關係是什麼?相信有不少不願意只是換換頭像的人,會有對知識的饑渴。然而,弄清楚自以巴衝突到911、至伊拉克戰爭到敘利亞內戰,各種政策的正誤缺失,甚至通曉伊斯蘭國的政治宣傳,都未必能解釋導致某個人,會投身恐怖攻擊的決定。從某個層面來說,歷史背景確實是有的;但是否可以用來為自殺與無差別殺人行動歸因,這是大有問題的。

很簡單地帶到,從法國廣播之類聽到的若干討論。法國人現在非常擔心他們的年輕人,將不去看戲劇表演或是去聽音樂。為什麼他們那麼擔心?我想因為無論看表演或聽音樂這一類活動(雖然報導中的幾個文化活動有消費性質,但無論巴黎或台北,還是有許多文化活動是免費且非消費取向的),都有幾個作用在,一個是使生活有所變化;一是使人成為有人格的個人──成為個人的意思,就是不要變成意識型態的工具與機械人。

沒有人否認每個人都會有不一樣的意識型態,但是即使思想上擁有最激烈的意識型態者,都不代表這人,會做出無差別殺人這樣的舉動。區分這兩者,是很重要的。有人將這種自殺殺人行動,與擺脫個人獨特性的納粹與紅軍相比,被問道是否加強教育會有幫助?本身是伊斯蘭哲學家的講者強調,必須把教育的目的放在使個別的人成為獨特與獨立的個體,這種教育才會有意義。換言之,不是灌輸價值,而是使人本身的身心狀態具有足夠的靈活自衛本能,不必用自殺殺人做為自衛庇護,教育才會有意義。

討論中很有意思的是反省「博愛」這個從「兄弟愛」衍生的概念。講者引了拉崗,據說拉崗曾說「兄弟」這字,除了有團結之意,也有兇狠的意思。(這一點與中文說到兄弟、道上兄弟;恰巧不謀而合)團結博愛,如果就是讓自己與自己認為相近者聚合,團結博愛,也會成為排他的集權主義溫床。這一點,不論是不是伊斯蘭原教旨義奉行者,這種危險都是存在的。但是學者並不厚責逃避到社群團結主義下的人們,當人們承受不了現代文明過於緊張、要求過於嚴苛的標準時,光是指責人們逃避是沒有用的。必須去減緩、改變與轉化使人們覺得只能用「逃避」去解決焦慮與生存困難的因素。

我是一直到了法國,才注意到「外出」(sortir)這個字眼的。在法國文化裡,這是一個核心概念。因為入境隨俗的關係,在法國,我是蠻經常在外出(出去玩)。即使只見過一次面的人,也會邀請人一起外出。比起台灣,說真的法國人沒那麼重視美食,常常所謂的「外出」,會是一起看展覽、聽音樂──或就是聚在某人家聊天──印象中很多時候,我們也不過吃吃某人弄得意大利麵、沙拉或較複雜的各人帶一餐點(我做過很受歡迎的芒果冰)──重點在聊天。當時我並不特別覺得非常有意思,因為有時會遇到聊得來的人,有時聊起來也很普通;但回想起來,那是些不錯的經驗:想法相異的人,也有機會做非正式的交流。比如有那我覺得超級右派總想整肅社會的女生,聚會時說的話,經常在指責各種弱勢,現場的人也不會去駁斥她,但會很自然地,把與她完全不同的觀點說給她聽。有回我可能是去拿水果或倒茶之類,跟朋友聊起,我發現他們很少有那種黨同伐異的情緒,而會說,某某太焦慮啦;某某比較沒機會接觸不一樣的想法啦。

外出或是「走出去」── 巴黎這種生活,暫時被威脅了。當然我覺得心痛。寫到這裡也不禁檢討起自己來。真的好久沒有和不熟的人「走出去」了。深入或透徹地關心與了解各種世上的苦難並不是壞事,不過,我覺得,如果從比較簡單的事做起,其實也很重要。身邊的人在煩惱些什麼?自己是不是太寂寞啦?注意自己有沒有時不時地「走出去」,聽別人說話,也說話給別人聽──這也是很日常的反暴力(我承認那種攻擊是恐怖的,但只標籤為恐怖或暴力也會使我們喪失更寬廣的注意力)行為。如果可以的話,大家都想辦法找個機會「出去走走」吧!

寫得長了。想到一度我竟然被埋怨,為什麼只寫法國不寫台灣?(這是什麼問題!我是一個自由的人啊!) 現在好了,真的寫了一本長篇,雖然也提到法國,但恐怕很難再被人做類似「台灣在哪裡?」的埋怨。剛剛寫著「博愛」什麼地,這個族群或性別以及性傾向的認同,是否該團結?很巧合地,也是小說《永別書》的主題之一。小說不會提供解答,但或許可以陪伴大家走一程,另一種「出去走走」。讓我們繼續生活、繼續聽音樂──別讓走出去的精神被打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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