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雜念
今天來推電影。
《聖鹿之死》:嚴肅的變態與變態的嚴肅
台北只剩下兩廳,所以是最後關頭之佛心提醒。這是近年來看到最變態的電影,我嚇到頭痛,撐了很久總算沒吃普拿疼;可以說是「頭痛欲裂也推薦」。劇本、導演與演員都無懈可擊,但是心臟太弱的人真的不太建議,想看傳統驚悚片與恐怖片的觀眾,也許就算了——除非你是想鑽研。這是大島渚的禁忌深度、大法師的身體調度、外加布紐爾的反家庭強度,互相加乘。
布紐爾的《變態的蘇珊娜》是我覺得最美的片子之一,但《聖鹿之死》手筆更大——它其實給了一個彷彿商業片的「道德」包裝,然而商業片的邏輯在本片中全部走不通,這個外衣是破爛的,這個破爛較近似有意為之,以破爛而使肉身可感,而非考慮不周。先將正反面說在前頭:它的正面是以絕對不乾淨不正確的方式,呈現了男男的戀父情慾;它的反面則是誠實而有深度地表現了厭女——哇嗚,我竟然要推薦一部我認為「厭女情深」的電影,這個一下說不完,不過這是要把電影放在惡的脈絡而非提供生活指引示範的標準中去看,那麼即使是「厭人」都該是藝術表現的範疇,「厭女」作為主題之一並不是問題,而是它是否提供夠有意義的討論。(接下來會快速暴一些雷,所以我用不同顏色寫,如果不希望觀影前就知道劇情,就請跳過顏色區)
柯林法洛所飾演的心臟科醫生史蒂芬,在兒子腳癱時,以交換秘密的方式土法煉鋼心理治療,對兒子說出自己青春期趁父親酒醉不醒時,替父親打手槍。這是全片的最關鍵。史蒂芬竟然想像兒子會裝病或是被閹割,是隱藏並壓抑了與此同等級的秘密,這實在太有趣了。這等於是在問,兒子是否想替自己(父親)打手槍或是有更嚇人的欲望必須壓抑,才導致無能(被閹割)或裝病。
如果好好對待這一點,史蒂芬酗酒的毛病,所謂肉體的軟弱,就不單純是貪杯,而必須被懷疑,他也是藉著酗酒想要不斷回到最初的秘密:如果我持續醉酒,也許會出現某人(兒子或兒子型的人)來打我手槍。我覺得這是他對醉酒(甚至殺人)沒有真正罪惡感的原因,因為他的罪惡感更深,是關於禁忌情欲的部份。即使原本情欲是不清楚的,但因為他一度有所行動,這也會倒轉了回來強化情欲。他最初屍姦的對象就是父親,後來的妻子只是父親的代替品。所以他對妻子也不是真的完全無愛,因為她扮演了過去父親(或一般父親)無法持續為他扮演的睡美人角色。所以我們也不能搞錯他在婚姻中的一部份性別流動,以為新好男人不拘泥在刻板角色,既支持妻子的專業,又對兒女「很褓姆」,事情遠比想像複雜。
他在宴會上對同事說出最近的大事是「我女兒初經來了,開始她很害怕,但後來好了」——這也不是單純的新潮父母派頭,我根本會看作是他本人在說:當我的初經來時,我很害怕。男人原則上是不會有初經,可是他未被處理與接受的陰性化問題,本來就會使他不可能說出我的初經(與女兒初經的等價物)——這部份我不知道有什麼詞去說男性經驗,比如說初夢遺或是初射精,哪個標誌性比較強,但那還是不同於女性初經,女性經期具有生理事實上的某些特殊性,不是那麼容易借換的;這個性別分化在想像上也許被模糊,但也只限於想像:拒絕性別分化時,這個事件與時間點會變得非常尖銳。
女兒初經更表示了他們不同國,兒子既留戀長髮(還要借姐姐的梳子梳頭),又認同母親的職業選擇。做為偽裝的異性戀父親(性別扮演經常就有偽裝性),他執行要兒子剪髮的命令,外在來看是要提高兒子性別的離女性,但問題是,我們不知道他自己在青春期執行的離女性,是否是他後來一直想回歸的。
來看手錶的問題。手錶沒有那麼簡單,手錶常是父子傳承的象徵,知道時間的存在與意義,這是外在性、法與倫理的基礎。亂倫其中一個作用就是否定時間秩序,是真實與內在手錶的匱缺:作為物的手錶因此更形重要。手錶還有另外一面,它是少數社會容許男人配戴的珠寶。女性裝飾頭髮或是配戴各種有價無價的珠寶,其中一個原始的原因,被認為因為女性生殖器沒有像陰莖一樣特別外露的形狀,所以靠珠寶強化這個部份(對小女孩尤其可能發生:天使環啦小皇冠啦我想都可以列入),所以要把珠寶看成性生殖器的小或大暴露,我覺得是很可行的(這不太需要有什麼忸怩)。男人的手錶情結可能原因不一,也可以被解讀成對自己的實有陰莖存在缺乏安全感,如同女性配有珠寶以補償性器(或性氣質)的不夠外露。
史蒂芬會送貝瑞.柯根飾演的少年馬丁手錶,就是充份合法(好似父子情)掩護非法(好似情夫情婦或甚至娼妓受贈)——這部份可以談的東西不少,不過先略過,來談馬丁。史蒂芬說馬丁有嚴重的心理問題,史蒂芬會這麼想,因為他自己就沒有解決過心理問題:史蒂芬想用自己的「家庭暴露狂」(我正常到不只有妻還有兒有女)治療兩人,但成效很差。這兩人反而都變成某種皮條客。那種對妓女與嫖客都有情慾色彩的介入型皮條客。這裡有很深沉的悲傷,也還是施受虐的情欲,馬丁的部份更是顯著極了,他甚至確信自己母親和史蒂芬可以在自己離場的狀況下,仍然一起同看他馬丁「最喜歡的電影」—— 有一說是馬丁有神秘的力量(某些劇透),我比較看到馬丁對自己影響力的高度自負——他到底是用什麼要脅史蒂芬?表面上是馬丁喪父可憐,史蒂芬被視為未盡其責的殺父兇手——這整個是最表層的意義,真正有作用力的是另一套他們可以合寫的性心理劇本(兩人在施受虐上配合度幾乎滿表:這是從馬丁讓史蒂芬在咖啡廳裡等待就可以感受到的)。如果史蒂芬是個爛醫生,馬丁懷疑自己有病還去找他(你也想他殺你嗎?),這完全就不是正常邏輯。全片都不是按所謂正常邏輯在走。馬丁想獲取的是更深層的東西。
無論馬丁的母親或是妮可.基嫚飾演的安娜(史蒂芬之妻),這兩個母親都被置於絕對的婊子之位。厭女在這裡有部份是帶有「莊子試妻」意味的,也就是恨女人是恨女人對男人的愛與忠誠無法延伸到男人死後,或甚至是可以提前到男人略有死跡:比如肉體(馬丁父親的心臟問題)或是道德上的病弱(史蒂芬的醉酒)——這裡的邏輯是,女人對男人的死亡既沒敬意也沒記憶,那麼,女人對男人的感情完全是有條件的(男人必須既活得好又清白)——這種有條件是可恨的,當然也不是真愛(死了就忘,生前不算)——這不是通情達理的人採取的了解方式,這是激烈的厭女。
這種用超高標準要求女人,看清楚了其實也沒什麼,我們可以了解它為什麼會在無意識中非常活躍,甚至某些女人也會認同,因為我們的死有無價值,牽涉到基本虛無感的問題。但也要知道,女人只是作為這個問題的投射對象,一定程度的忘記死人或罪人,所有性別都會體會到——哈姆雷特式的報父仇,犧牲奧菲莉亞——電影中也有這個結構。在這個背景之下,無論有沒有同志情欲,愛女人都是不可想像的,但是厭女並不止於此。安娜理智地既阻止史蒂芬殺馬丁,也放走了被史蒂芬囚禁的馬丁,甚至為馬丁裹傷——所有這些與愛惜生命有關的舉動,只顯得安娜更「賤」——電影有許多細節表達了這部份,但最高潮在讓安娜說出,既然殺一個人可以救其他,那不如犧牲其中一個小孩,「反正我們可以再生」——安娜被分派在「生殖傲慢」的角色裡——因為可以生,所以說殺更輕易——這對女性有生殖的權力,可以說是恨到無以復加。她之前有什麼魅力或優點,都紛飛了。
相比之下,史蒂芬的法西斯父親形象,去問老師小孩哪個較優秀,雖然也不高明到哪裡去,但看起來小孩還存在特質,也可能被視為拖延戰術,比起來,母親有可能對小孩「一視同仁」曰殺,驚駭更強。
可以討論的東西還很多,用為希臘悲劇加上性別重置的背景讀它也會非常有趣。比較個人來說,我特別喜歡其中拍攝女兒樹下唱歌那部份,她唱著燃燒之類的歌卻沒有火辣感,彷彿唱聖歌,這是一個利比多很弱的少女(強或弱都很好,沒有價值判斷在其中),這種火候非常漂亮。
雖然電影裡很多施受虐狂表現,令人看了相當痛苦,不過對每個角色的處理都蠻徹底,噁心歸噁心,對角色的差異性做了準確穩當的工作,也很適合複習整個拉崗關於變態主體的討論:看電影時我覺得詛咒根本完全不存在,僅僅是用來表現施受虐慾,他就是敢講,這就夠了。馬丁的角色,演員演技一等一。
啊啊本來還想寫其他幾部電影的。今天就算了,只寫片名和一兩句話。
《東方快車謀殺案》:選角成功、配樂出色、正確補強原著且有大驚奇的改編。作為阿嘉莎的粉絲,可以說每一畫面我都盯緊了挑剔,雖然讀過小說的人絕對不可能忘記謎團,所以小說迷可能會很遲疑要看不看,我大推。改編阿嘉莎是很困難的,BBC已經做得相當不錯,要是不能更上層樓,可能成為眾矢之的。好樣的,過關且得分,大推。本片還俐落地省去某些小說中的精彩部份(念念不忘但沒看到),以保整體更加流暢,真是智勇雙全的改編。
《幸福路上》:我還沒看,所以是以話題性十足與放在台灣電影發展史的角度推薦,動畫有其專門性,目前究竟我們做到什麼,做不到什麼,這部片應該會有盤點的指標性位置,所以推薦給有做功課癖的觀眾看。
《尊瑪、尊瑪,我和她們在喜馬拉雅的夏天》——女性影展時我全片看過了。在非常嚴格的紀錄片觀點裡看,小部份略顯多情。但是在取鏡取材與敘述成熟度上,令人非常驚豔。2016年產生20位首批女格西(佛學博士),這部電影帶我們看到當地女性文化的歷史與條件,沒有討人厭的獵奇,甚至某些搶眼的東西,導演都能沉著地放在中段偏末,而沒有抓住了視覺強度,其他就一概忘光——這一點實在非常好。如果三五朋友想要一起輕鬆看個電影,這部片的人文色彩(史地)與電影手法平衡得不錯,如果想要看個展覽或小小旅行,又不想走來走去,讓這部電影陪你/妳坐在電影院70分鐘,是很不壞的選擇。因為北中南只有五廳,所以早早報給大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