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雜念
和朋友們一起去看了無垢的舞作《潮》。之前惦記要看電影《行者》,因為沒抽出時間——結果久仰大名的無垢,還是到今天才終於看到。
舞作進行到約四分之一時,我在暗中偷偷對自己吐舌頭:「沒想到看到一部如此知識份子的作品呀。」 ——說無垢的作品很知識份子,這當然是玩笑話。主要還是震驚於如此不取巧的創作與表現方式。藝術裡有兩個東西非常難表現,一個是「持續」;一個是「停止」——所謂西西弗斯不斷推滾石上山,概念很容易懂,但是如果要將它變成體驗的形式,就難得多了。可是這個概念只有在體驗上才是嚴重的——如果一個人只是概念上有推石的概念,那其實完全不西西弗斯。我一邊在看,一邊在想:最好每個滿五歲的小孩都要看過一場無垢的舞才好——雖然《潮》對兒童的難度可能還是有點高,不過我所以想最好趕緊讓小孩來看看無垢的舞的意思是,這樣小孩立刻就能了解舞蹈裡面很核心與精髓的部份——只要看一次,就會完全不一樣了。並不是說只是隨音樂擺動身體或所謂姿勢美妙的舞是壞的——喜不喜歡是另外一回事,但一個人知道舞蹈可以像無垢的舞,那是「知道了很多事」。
無垢的舞令我想到兩件事,一個是它究竟算不算是我們通常說的現代舞?會有這種想法,主要是過去所喜歡或看的舞作,會令人產生現代舞熱愛的作品,一般來說還是很難擺脫對肢體語言的多樣反諷與某種對文學藝術的依附,也就是其中戲與舞是並進的——無垢的舞也不能說是完全沒有戲的成份,但它的戲是從舞出來的,與某些是以舞去達成戲,感覺還是不一樣——一方面可以說是高度的簡化,然而這簡化又非簡化為單一,而是簡化為無窮——開場的頭髮舞——既可以說是從頭到尾專注於一個動作,其實就是「動」——但在這上頭,舞者的變化與其說是需要變化,其實是需要持續,變化只是持續的過程。通常有人以為的看表演就是看變化,一旦變化不夠多或快,多半就會被抱怨為沉悶或不好看——然而如果持續才是主題,這不意謂著變化不會打動我們的感官與感受,然而那再怎麼樣都是次要的。所謂持續,大概就是如同呼吸與心跳那樣基本的東西——變化當然也是變化的,可是持續才是有定義強度的形式。
然而怎麼做這個持續呢?可以有熱鬧的或輕盈的各種做法,不過無垢都沒有採取憑藉之道,而是一路剝除,那個向度使得我在看舞時不斷有「裸舞」這兩個字浮現腦海。這當然說得不是舞者的衣著,而是它「下降」到一個比舞還低還邊緣難見的所在——如果說其他的舞是讓我們看到舞的花與果實,無垢的舞更像讓我們看到舞的根——那種在地底的、頑強的、不以習見視覺取人的力量。即使參考它取自宗教儀式或民俗的那個部份,它也遠遠不是同一回事——那個裸的強度,應該還是靠舞的哲學鑽深了的。忘記是在那裡看過的,舞蹈或是身體的墮落都是與取悅人這個觀念分不開的,也因此舞蹈的精神一直也是奪回一種不取悅的自由:無垢在這一點上走得相當、相當遠。可以說是了不起的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