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雜念

星期天晚上法國朋友敲我，問近況。他說他才從電影院回來，我說我也是，我且看了兩場電影。兩人評論電影約花了20分鐘，又談凱撒獎，互相說，某某得某獎，你一定很高興；某某得某獎，我馬上就想到妳。兩人都特別為BPM的六個獎歡喜不已。再問過得如何？我說剛跟緬甸作家尼朋樂對話完，想到那麼年輕的人就因為簡單的政治行動，製作光碟入獄，即使對談已過，我的心裡還是有些痛苦，化不開。就是一想到，就會痛得不得了，可是這樣當然是不行的，一定要有方法不讓痛苦太壓抑住自己：所以我才必須一天看兩場電影緩口氣。

兩場電影中間我去了里山咖啡，也是個意外收穫。我想既然時不時會去長春戲院，在附近找個自己喜歡的咖啡廳，好像也是必要的。也是有趣，冥冥之中人總會找到投合的場所。到了咖啡店，客人很多，我最喜歡面窗的位，因為窗外面的景太單調，我不想要。沙發座只剩一個位，剛好面對一面展出二二八女性受難者的展牆。啊，這樣好嗎？我坐在這吃得下東西嗎？還有一個座位選擇是背對著展牆：但背對著好像更不對了。最後我還是面對著展牆坐下，結果並不像我預計的，面對展牆我會沒法進食——我們常常低估面對歷史面對真實，事實上能使人得到的力量。

配著可可拿鐵吃東西，我仍然好好地看著每一幅照片，吃飽喝足後，又到展牆前面，讀了文字——雖然因為近日精神負荷不小，而覺得心智吸收力不怎麼樣，然而我是喜歡咖啡店這麼做的，以後如果不是那麼經常光顧里山，多半只會是因為它的人稍多，感覺更適學生(如果是我做學生的年紀，不知會有多喜歡這咖啡店)——現在可能會喜歡隱密性高一點的地方——不過還是很推里山咖啡：可可拿鐵是我至今喝到最有可可味，可可甜而非糖甜的真可可——大推。沙發椅也超級舒服。是那種會提神而非頹廢型的沙發呢——難怪好多學生帶著功課去坐。

《當愛不見了》：雖然不如想像中的驚人，但創作的勇氣與誠意還是超乎尋常。它就說了一件最簡單也非常致命的事——編劇應該本來是很會寫喜劇的，前半時有些笑段真是扎——然而整齣電影是一個根本性的悲劇。它好就好在不深入心理活動——所以沒有落入講一個特別故事的窠臼，沒有什麼律法能約束人要愛人——即使宗教，也除非是人類自願要守愛的約，人絕對還是可以自由地不愛——這種可怕，是它看起來並不十分可怕——或許這片很容易被誤以為與溫情有關——然而它其實更接近分析與議題性。極簡與低限，關乎的是凝視問題的專注與清醒。當代的主流是爭取權益，也聽過有說可以不愛某某，但不可以反對其權益——這是從權益的觀點來說是對的——然而歸根究抵，無愛就還是某種侵犯——這不是說人們一定要結合或相守：但就是對最大的敵人也必須有某種愛，有愛還是會意見不同或是關係中止，但愛的原則就像誠實或正直等原則，它是不該被輕易放棄的。

《抓狂美術館》：拿到金棕櫚的本片果然厲害。以從良知昏睡到良知發現，進而付出行動以改正本身錯誤——如果是這個故事軸，這是一點也不新鮮，文學裡要多少有多少的題材。然而，這部電影之所以出類拔萃，是它還有能力，對更加結構性的所在提出尖銳的批判。美術館是什麼？畢生貢獻於此的某個藝術史家曾告訴我們，它是藝術的民主化，誰都可以接近藝術——許多被市場與利潤邏輯檢禁或剔除的表達與計畫，確實經常還有只有美術館可以出面來承擔，並且不以利潤計算價值。然而美術館本身的運作還是受到許多制約——它的民主理想是個薄殼，戳下去就還是會看到很多問題——老闆主義或是權力炫耀：征服者的心態。

最大的亮點當然是中後段出現，完全令人意想不到的那個「恐怖份子」：你說我是賊，我要讓你天下大亂。這部份實在太精采了——延伸出去可以看到一個比單純的中產不中產更複雜且有意義的轉型正義的問題。片子結束在小女孩以壓低的帽子掩住失望之臉——那個可以勇於讓女兒看到自己前去改錯(這個教育與人文精神在某一部六七年前得過人道獎大獎(更正是奧斯卡最佳外語獎.......之前因為想不起片名連帶不知怎麼查該片的資料)之類的北歐片也看過......但我一時想不起片名只記得是女導演：｛想起來了，蘇珊娜畢葉爾的《更好的世界(2011).......咦，她最近的動向是改編了勒卡雷的《夜班經理》(勒卡雷編劇)我漏知此事了！｝》)的父親——果真有能力負起文明守門人的角色嗎？

小女孩的失望不只是對大人的失望，那張看不見的臉也顯示了未來的隱憂。這個終於微微長大的男人將會有意識他該負起對小男孩的責任(其實這也還是有問題的，絕對不是只有小男孩才是人——那些成人怎麼辦？但電影用這來凸顯問題非常有趣)，但是對於女孩呢？他詮釋得很到位的作品是個女藝術家的作品，然而他是把它當作女性的貢獻？還是只要藝術家一有貢獻就自動被「去女性化」了呢？藝術是男性化的，不夠格該受教育的民眾是女性化的——他非常斯文，如果他想要他又可以很猙獰——他的男同事還會像新好男人一樣帶著嬰兒來上班——這個部份的諷刺非常好笑——這會是確實的，我們會確確實實取得這樣的進步，尤其是在那些資源較豐厚的男人當中，那並沒有那麼難，無論是穿著裙子或談論性別理論，他們都不那麼難改變——不過他們願不願意付起更多的社會責任就很可疑了。

這部電影仍然有不少便宜行事——不過我們暫不深究，先注意它達陣的那些批判力——那畢竟也不是那麼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