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雜念

過年之前的一個晚上，有些見聞，令我想了很多，但今天先不說細節，只談其中一個令我反省的事。話說我是在一間便當店吃晚餐，進來一名成人要找某國中生的父母。來人手機裡拍了證物般的照片，告訴被找的父母，他們的小孩經常往來人母親住處跑：與某些不學好的不良少，群居終日，似涉惡事；此外經常弄得人家住處一團亂，讓老太太收拾。請父母加以管教注意。

當事的國中生(所謂寒假在家打工也)剛收過我的便當錢，正坐在我目光所及之處，一面聽大人揪他的惡行，一面掉眼淚。這事件衝突大約20分鐘，靠近結尾時，少年的父親每說兩句話就作勢要打他。一個結論是：從此以後，少年一分鐘都不可以離開他父親身邊。

我的便當吃完時，突然想起，這個少年是我認識的。丟飯盒前我問他：「你記得我嗎？我們在路上說過話，你借我你的氣球......。」他還記得我，我於是跟他與他的父親都說了些話。這個事件有許多層面，不過當時令我想得比較多的是：少年少女究竟有何處去呢？

他掉眼淚，這不是我想像中壞孩子的形象。他最難過的是被告狀？還是天天往別人家裡跑，揭發了他太寂寞而令他覺得羞慚的處境呢？說起來，一個城市或是我所住的這個木柵區，無論商家或是公共場所都不是全無的；然而嚴格說起來，我也很難想像，有多少地方，是少年少女──如果不做運動、不看書，可以去去或與友朋為伴的。也難怪我常看到他們，就老是在路邊。這個少年路邊站的主題，還曾在法國引起非常大的討論......。

以前我有一個住在巴黎以外城市的同學，他說小城真是可怕，全城就是一家吧，除了那家吧之外，根本無處可去、無事可做。有次我偶然經過所謂良好規劃的巴黎外衛星都市住宅社區，那感覺確實可怕，就是一片空白。房屋是好的，但沒有活動。這也是階級問題。因為所謂規劃良善的社區，原是設計給外來移工居住，旨在令他們居有定所，至於其他，就沒考慮，活動不太可能進駐，因為他們的少年少女不具文化經濟消費指標。

當然空間使用，是有可能、或最好與消費行為脫鉤的，但這需要想法，需要(創造的)習慣──也就是所謂文化的資源與引導。空白社區最空白的，恐怕是文化人力。當然後來對此漸有意識，一些文化人開始有計畫地進駐或出入。

也想起我到香港時，曾到較偏僻的社區走動，看見一群少年每隔一段時間就追著公車跑，拍照。我不懂。去問他們是拍什麼。因我看不出公車特別所在。答案是公車身上的廣告看板非常漂亮，所以他們就等著公車，一再把廣告看板拍成照片。我想這已經很可以說明，該地方之荒涼了──並不是一般我們所想的無人煙，那種無人煙完全是另一種。

說關心少年少女嘛，我其實不是那麼有能力。我曾有個朋友，在這方面很天才。少年少女跟他說話，看就知道他們什麼都可以對他說，而且他就是知道怎麼反應。要我跟大學生說話或許還可以，但高中以下的，我總覺得有些茫然。說起來這應該是種專業，或許也要有些天賦。像這樣的人才，是不可多得的。一般人不夠重視，少年少女也沒懂事到已經認識他的價值。說起來不是太深交的朋友，但想到時，總還是覺得挺感動的。　

最近在讀宮澤賢治的詩集《不要輸給風雨》。宮澤原不以為自己所寫為詩，他在寫給友人的信上寫道：「......出版者為了門面好看，在書背寫上詩集二字，但這使我感到惶恐不安......所以我就用青銅粉塗銷那兩個字。被塗銷那兩個字的書有很多本。」(頁330)

除了詩好，宮澤人也真是好：第一，他知道用青銅粉(知識廣博啊)；第二，他不是說說，還來真的，多麼行動派；第三，他可說是一個天真快樂的人，他寧可忍耐青銅粉，也不要忍耐詩集二字，實在可愛如兒童。這裡有種甜美的自愛。據說這個版本狀態良好者，在古書界價值百萬日幣以上。我懶得換算百萬日幣是多少，但若是可親眼看看青銅粉，我會很開心。童話幾乎無人能及他境界，沒想到詩又更好更好──他不欲稱詩，這倒也真應了「無心插柳柳成蔭」一語。但這無心，可說是最難之最易。這是非常幸福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