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雜念
活動預告:
1.第一句先來歪樓電影«奧本海默»:希望電影不要錯誤教育大眾,讓人以為只要數學不好就會成為物理學家。五分制評分,二分半。十分制,大概六分——不會完全一無所獲,但如果以為它會多少有點科學(史)、有點歷史、有點思辨、有點政治、有點編劇——那就真的是「多少」那樣「少」。或許因為我很久以前就讀過對這段歷史的分析,很難不在看電影時,不覺得「也太多美化部分了」。我出來時,幾個年輕人在討論,說「只有最後一小時還算好看」——最後一小時,基本上是把«阿瑪提斯»的概念改裝一下,這是無妨,但厲害的應該是導演福曼吧——清醒地說幾句話:科學家不與國家權力合作,頂多就是教學著書做研究,受少數圈內人的敬仰與不清楚狀況的人喜愛,與詩人或小說家沒太大差別(笑),地位與權力都很有限——美國有陣子基礎科學的研究經費都被刪到科學家哀叫,只有軍工與國防的領域經費充裕——這部電影聲勢那麼大,有沒有軍工業暗助?我認為可以合理的懷疑。
以國際局勢來看,軍工業一時三刻廢除不了。那麼,什麼是發展軍工業的合理機制與必要禁制,誰監督誰檢討,就變得格外重要。
電影對此處理太少,我覺得可惜。法國«世界報»的影評下的標題是<歐本海默,理想主義者與機會主義者>。我認為大致有抓到重點。然而,電影側重更多是「理想主義者」,「機會主義者」都比較像「帶到」——教育意義變得異常薄弱,因為認識「理想主義者」容易,認識「機會主義者」難得多。我來「硬挑」幾個毛病。電影中歐本海默不止一次說「我成了死神」(首先是在性愛場面中,後來重覆),這話頗有問題。「死神」一般是說人要死了,被「死神」帶走——人很難說是死神,人可能是無辜者、謀殺犯、殺人者、幫凶、過失致人於死者、教唆犯或共犯結構——這是理性心智的用語——「死神」的暗黑浪漫,是傳奇、象徵、神秘學、宗教或隱喻——死神沒有真正責任,只有內心戲劇性的成份。歷史上的連環殺手與強暴犯常有研究轉世輪迴的傾向(我感到非常驚訝),如果抱持輪迴的想法,殺人意義就不可能與如今法制所假設。既然會輪迴,殺戮的嚴重性就會降低。原子彈不是死神,它就是原子彈——製造原子彈的人也不是死神,就是製造原子彈的人。
2.如果聽歐本海默原音(有紀錄片),他引用印度經典,說自己想起說過「我成了死神」(原典的意思是「我是時間」,因為時間毀滅一切)——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看這件事。是否該說歐本海默有語言天份也好學,但並沒有讀通文學?——網路上有很好的文章寫得清清楚楚,這不是罪惡感,毗濕奴代表的是「點化」,這裡的意思相當於在時間面前,一切歸於虛空,所以「本份」就是「加入戰鬥」(對當時不欲戰的王子Arjuna道)。毗濕奴也只是「變為化身說話」。說得更白,電影外的歐本海默說的其實是「我沒有責任」。
«摩珂婆羅達»很美,但是文學產生有其背景,如果對文學完全「順服」地理解,現在的大多數人應該都會過得苦不堪言。杜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人物曾表示:如果神不存在,一切都被允許了(可以為所欲為)。拉岡說,這並沒有道理,因為我們也可以說,正因為神不存在,一切並不都被允許。因為«平庸的邪惡»,現在大家都很熟悉,「我只是做我的工作或盡我的義務」,這種想法很危險。在«摩»當中,人只有對職位的責任,良知不可超越職位——很多事都丟給天神之類——這種世界觀有很多問題。毗濕奴的話,我也可以解釋成,應該為全力避免投擲原子彈而奮鬥。也會通。
電影裡歐本海默對杜魯門說,「我覺得雙手沾滿了血腥」——這很奇怪,雖然也可信——因為歐本海默在原爆之前就明白原子彈的效力,他的「錯誤」是估錯人數,原爆死的人比他估計得多得多。(真的很科學呀,唉。)可是既然可以估計人數,就表示他了解狀況。另外是,如果他像電影裡描述的,認為他被選中是因為政府有他的把柄,他等於被勒索——那麼,他的反應也很離奇——如果我們知道被勒索,正直的人應該儘快脫困吧?假裝肚子痛或得了怪病,總會有什麼辦法才是。(電影暗示他懦弱容易被操縱的部分,倒是不無啟發)他穿軍服那段,他的同僚已看出他樂在其中,也正在喪失自我——這段我覺得沒拍好。(點很好,拍法弱)所有歐本海默的對蹠(提醒他的、反對他的)都在分鏡(包括鏡頭大小與構圖)處於邊緣淡化的位置,有時甚至連臉(人物略背向觀眾)都看不清——電影無可避免地掉入最糟的電影「原罪」(說是這樣說,少數導演都還是能掙脫),就是仍然希望讓觀眾認同主角——如果電影還是在玩認同,嚴肅成分就會大大減低。——如果要說這部電影的壞話,我可以一直說下去。(但電影對於後期歐本海默遭美國恐共政府迫害的小房間段落,噪音的使用,則是相對出色的部分。)我也對他與愛因斯坦的「不符史實」的對話(那根本不是他與愛因斯坦間的對話)不太滿意(導演自己表示因為真正的人物在電影中沒出現,只好拿愛因斯坦上場——我認為電影有某些虛構的權力,但並不包括這種)。
愛因斯坦雖然也不是什麼太善良的人,但我不覺得他說到這個主題時,會那樣飄渺。電影還是「好看的」,因為男主角的那張臉——那張臉顯示了還有許多語言不能企及的事物,比電影情節耐看許多。演員一律非常強。原爆(只有沙漠試爆)沒有任何畫面——原爆當時不易留下影像,少數留下的曾被美國查扣。電影選擇讓它幾乎缺席。有幾種說法,有人說是因為「那早就深印在人心中」(有嗎?),有人說是那會壞了電影本身只探討歐本海默此人的構想。電影裡雖然有人物瞬間白化的畫面,暗示廣島原爆滲入不在廣島的人——但整體比例還是給人「廣島又被封鎖」的感受。
3.我並不主張一定要有原爆人體瞬間融化的畫面或哭叫聲,畢竟就算那樣,也無法表現恐怖——不,但必須思考,廣島長崎被排除在影像框架中的「空白」意味什麼。電影中的「空白」並不是意圖引發感受與思考的「空白」,而是「排除」。就算只聚焦在歐本海默,這個「排除」合乎倫理嗎?(有人會說日本出現在「談話」中,但電影表現中有各種階層與手法,比如導演可以用非常低階的比如「字卡」顛覆「字卡」的位置,如果出現的是一行難以取代的文字。那我並不會說「廣島」被用低階方法處理。而是「低階」形式的高階處理。相反地,如果動用大量高階手段如精彩的演技與剪接,但蘊含的內容貧瘠,這就還是形式「高階」的「低階」處理。)
電影中出現兩次日常生活中,歐本海默夫妻對嬰兒(自己兒女)哭聲反應比一般人都遲鈍的畫面(一次在家中,一次在車上),但這個訊息(他們對人類生物注意力微弱)相當隱蔽——觀眾會對歐本海默認為應「將沙漠還給印地安人」更有印象,而覺得他必定非常人道。愛好各種文化(包括弱勢的、東方的)。不過,雖然日本的戰爭責任不能輕忽,但曼哈頓計劃一直到投擲原子彈,究竟有沒有種族主義作祟,還是必須嚴肅以對。無論杜魯門或歐本海默,都不主張「無限度殺戮」。可是,「有限度殺戮」,就不荒謬嗎?如果可以將目標訂在兩萬,為什麼不可以訂在一萬八或兩百?也許有人會說,兩萬與一萬八沒有很大差別,但如果屬於倖免的兩千人,想法絕對會不同。
4.從各種角度看,投擲原子彈都是大量屠殺平民。有些研究顯示,美國官方說法,必須投原子彈才可能逼迫日本投降,具有謊言的成份。此說若屬實,嚴重性非同小可。為了終止戰爭,人類(而非死神)可以做到什麼地步?這是必須苦惱的問題。
如果說日本發動戰爭又死不投降,所以必須以日本人的性命為代價,但想一想,嬰兒與兒童算什麼「日本人」呢?如果認為十二歲以下的兒童,在戰爭中應完全「免責」並受保護,應該並不過份吧?面對轟炸,可以把兒童疏散到不會被轟炸的區域,但原爆差不多是無差別致死。既然有些科學家可以反對製造氫彈,我們當然可以假設,科學家也可以反對製造原子彈——「判斷」不只是良知的工作,也是科學的工作。那麼,「判斷可以製造原子彈」,究竟是不是有缺陷的判斷,也不只是良知的工作,也是科學的工作。歷史必須追問——在不同時間點,做出不同反省。當時有科學家一得知德國納粹沒有製原子彈的能力,就退出曼哈頓計劃,這表示並不是科學家就得執著造原子彈。
5.「政客是壞的,科學家是好的」——這種想法也是幼稚的,不足以處理日漸複雜的社會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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