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雜念

1.«混沌少年時»第三集，<最低限度的女性主義>。這一集聽到的評語包括「最有張力的一集」等。它不是心理師與殺女同學的傑米所有對談的過程，是只取會晤中的其中一次。我稱它為「最低限度的女性主義」的原因在於，在這一集中，並沒有任何企圖是要使女心理師（女心）主張任何較實況更多的女性權益，也不包括要使傑米有更多性別反省。女心只是要執行被委派的心理評鑑工作，協助傑米認知他殺了女同學的事實。

   劇集的本體拍得相當好，它交錯性別與階級兩個環節，女心執行任務時的原則都頗具可信度，傑米不斷想挑起她的罪惡感，以混合示好、譴責、挑撥的方式想弱化女心，都沒什麼成效，因為女心的專業是很好的。這種操縱（且不用道德的角度看這一點），頗為符合他這個年齡的心智。我要很快地說一下，我認為傑米是什麼樣的青少年。傑米的核心是嗜好權力。——在各種性格裡，我個人一直認為，最難幫助與引導的性格，就是野心過大。這樣的人，包括女人，也還是需要幫助——只是，如果嗜慾特質非常強大的話，成人或一般人大概很快就會放棄——因為接近這種人，對本身就會造成痛苦與不快——因為這類人樣樣都想佔上風。這種類型的人，如果長得好，就是能將嗜慾與某種能力結合，不能的話，即使成為街友，也能搞東搞西，弄慘身邊人——總之，這種性格非常麻煩。記得看過一些對輪暴的文學或現實描述，會說年齡與個子最小的男生，在輪暴過程最為堅持，一定要「有他的那一份」。

   誠然，父權體制對陰柔男性有所壓制且並不友善，但陰柔並不代表善良或正直——某種性別教育，簡單相信陰柔文靜非典型的男人，比典型追求男子氣概的男人更無害、友善女人——我一直深深地不以為然。聶傳慶固然是某種受害者，但由於他戀慕的終究是父親型的男人，他對女人只可能有利用、虐待與輕蔑。劇集取的是極端樣態，當然還是有誇張的成份——其實一般這個年紀的少男少女，對彼此還是會有一些人性、純粹、非交往的感情。

   從傑米與女心的對話裡看，傑米蠻缺乏這種「一般性的感情」。無論男女，「向（年齡、地位）上交友」的行為模式，都與取得權力有關——即使是鄂蘭與海德格也不例外——權力不是只有社會地位，「勝過同儕」也是。傑米的理想型是名模——名模在職業之外，有各種性格與身世，不見得都代表了「有價感」——不過在傑米的想像裡，主要是因為「有價感」。或許有人會以為，被傑米殺掉的女孩，就是壞心並且嘴超賤——我的看法有點不一樣，我認為她的行為固然不對，但她其實擁有某種好的直覺。這是一個幾乎可以說是傻妞型的女孩，除了因為發裸照給心儀的阿法型男生，被轉發給眾人後還被嘲笑胸太平，可她還是感覺得出傑米的惡意，比大部分的人還深。傑米是向男同學借來一把刀——附帶說一下，這影集比起«牯嶺～～»，對待「少男殺女」認真、正派多了。再說一點題外話，傑米的一個大挫折，其實來自於他父母真的非常相愛——這種事是存在的，但對被困在伊底帕斯情結裡的少年來說，或許非常可怕。

   傑米的狀況，他比較是戀父。他那麼地愛權力，可是當男律師與父親一道陪同他接受審訊時，他對律師完全沒有表現出對「女心」那種階級性的獵捕傾向——他們告訴他有問題時看律師，他也幾乎沒照做——傑米都看向父親——結果父親因為壓根沒想過他會殺人，一律要他回答。最後，監視器畫面出來，父子抱頭痛哭。如果父親「比較強勢」，「照理」會尋求更多律師的建議並質疑監視器是否造假——「父子抱頭痛哭」（第一集）這一場非常好——不是寫實意義上的，而是無意識——因為看到監視器畫面而哭，不是因為「殺了人」，而是因為「被拍到」——這裡我這樣說，並不是嚴厲批評，而是這是這齣劇非常有意思，也是我們探討這類問題可以特別深入的地方——如果父親對兒子的信任不是表面化的，他應該會質疑監視器畫面可能出錯，會不相信兒子會拿刀跟蹤人，詢問他「實情如何」，有無其他解釋——然而，影像一出，父子倆如連體嬰般潰不成軍。——在心底深處，父親知道兒子確實會殺人。

    我的詮釋甚至是，兒子是為了父親殺人。這是一種「反向的榮耀」——說起來有點粗淺，就是關於子女「變好變壞」的探討上，有個說法，「如果變好太過困難」，子女就可能採取「變壞」的策略——變成恥辱可能引發父母痛心，但痛心比冷漠與無存在感來得強。傑米在性方面夸夸而談，可是有意思的是，他強調父親不會去酒吧時，那並不只是對活動有無的確認，而是更像「保衛父親的純潔」。說到自己殺掉女同學，也強調自己明明可以屍姦或拿刀逼女同學性交，但自己卻只殺她沒性交——這是在與心目中的理想父親交心。「父親」應該也是這樣「坐懷不亂」——傑米對性並不了解（他甚至對女體都不算了解），他似乎以為性交是恫嚇女性後的結果。我覺得如果去問他，知不知道他自己是父母歡好後誕生的，（理論上這個年紀應該都會說知道）應該會對他造成頗大的震撼——不是性常識，而是他可能因此不得不面對「與母親進行無意識性競爭得到父親的幻想」。如果不能斷絕這種幻想，傑米不可能發展自己的生命。

   父子相似，平日溫和，但會狂怒。母親在第四集裡有點想提問，究竟是不是「遺傳到壞脾氣」？可無法深入。我不覺得這與遺傳有關——可父子的狂怒，我不覺得只是性格，憤怒不見得有道理，但置之不理，會出問題。

   憤怒的背後通常是悲傷，父子倆的悲傷是一樣的事物嗎？因為傑米與母姊的關係，是劇情裡假設女心上個會談進行的主題，影集裡可以看到的部分很少。傑米覺得姐姐聰明能應付事事。父親一點小事就憂慮影響到姐姐讀大學，家庭「階級翻轉或上昇」的希望放在姐姐身上，傑米說起來年紀還小，嗜權的性格不能接受「努力才有回報」，世襲或一步登天才（或是『靠妻/女友』）比較會是他們的選項。

   他有興趣的是歷史科，如果歷史老師對他更注意，也許能引導他，但歷史老師是個得過且過的教師，他想來沒有足夠的內在強大去幫助複雜的少年。大部分這個年紀的少年出現問題，都會發現有「父親存在感太弱」的問題，會建議父親單獨與兒子做一些活動。傑米的例子比較特殊，是母親存在感太弱。傑米對母親有種溫情但「不忍多說」的態度，他對母親的評價多少是偏差的，他認為母親並不是太有能力的人，長處只在烤肉。這也反映在他對女心「無往不利」的誇大幻想中。——網路的訊息龐大，但不就能養成了解他人的方法。

   從第四集來看，母親是頗有主見的人，但在「母親」這個角色裡，對傑米有過份幼齡化的態度——孩子在成長過程，對父母本來就會有各種錯誤的印象，比如馬友友的小孩有陣子以為父親是在機場上班，這不一定是嚴重的事。

    「母親存在感薄弱」會導致少年某部分的自我存在薄弱。可以推論名模是母親的相反，呈現的傑米母親相對淡泊，可能還因為某種孤女（與父母不和）而是「權勢的相反」。不避諱禁忌，我們可以問，傑米是否認為父親「娶得更好」，傑米自己連帶也能「飛上枝頭」——這樣想當然很不敬也很殘忍，但與其壓抑「可恥的想法」，不如面對——才能調解。傑米的父親就相對坦然，他能開玩笑，說媽媽如果與A-Ha主唱戀愛，女兒就會生成更北歐風——這是一個有適當自信的男人。傑米的父母都比傑米想像的強壯，不屈服於他人眼光或社會標準。在影集中，留了一個傑米父親的謎。他為什麼對傑米打算認罪一事沈默不語？這與傑米球場上表現不佳，他就假裝沒看到，是否如出一轍？這一點對小孩未免太過殘忍——因為我不是運動型的人，我不能了解體育不好有什麼嚴重性。體育不好就只是體育不好，這應該是一個中性的現象，沒有任何道德的問題才是。父親似乎認為「不看到他表現不佳是不損傷小孩的面子」，這點是蠻不正確的。

2.但第三集拍得最好的，卻不是會談的「主體部分」。而是女心與羈押中心男性管理人的互動。在他們對話之前，我們就透過影像，感覺到男管如同女心的威脅者。這些段落很好地暴露了階級與性別的糾纏。

   男管想表現出與女心平起平坐，表示自己（因為有看一些姐姐給看的心理書）與女心非常接近。女心確實不想用階級壓人，所以很客氣地恭維對方，你做的工作，我也未必做得來。但男管就開始得寸進尺，問她，要不要來交換工作？女心就開始劃下界限，說自己很喜歡自己的工作。男管就說，自己恨死自己的工作。——彷彿這是女心的責任或問題。

    女心去看傑米，這個工作本身就很高壓，如果男管還要強行派給她對他的「情愛勞動」，實是額外負擔。男管的行為，用通俗的話來說，就是「不自重」，用性別語言來說，就是「自覺可任意向女性抽稅」——稅不一定是金錢，情感與時間也是變相的稅收。用更具像的方式來說，如果女人執行專業工作，擁有某些權威，位居假想「較有趣的工作」，對於緊抓性別歧視的男人而言，她就必須在他寫著「男性自尊」或「男性魅力」的按鈕上按兩下，或是投下一定數量的代幣。

3.傑米在網路上學到的，就是男性「抽稅」的「合理性」。如果他自認沒有魅力或處於下風，被他認定的女人，就要上繳「喜歡（他）稅」——心智弱一點或母性過份發達（動不動就憐憫男人）的女人容易上當，按鈕繳稅——不過傑米一定不會真的滿意，他想要抽到稅的，就是女心那種對他象徵了「另一階級」者的稅（不管他的想像是否為真），然而最低限的女性主義（在工作的本分上完成任務）都不會去按鈕，女心會客氣地不按鈕不投代幣，其他也有自身憤怒的女人如他的女同學，拒投代幣時就還加上侮辱（這不應該，客氣拒稅就好）。從來就不該教男人恣意對女人抽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