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雜念
1.畢竟還是有「今年事今年畢」的心理,所以來快談三本書,其中一本還是2022的。丹麥女詩人托芙的«哥本哈根三部曲:童年、青春、毒藥»(以下簡稱托芙書)、波娃的«形影不離»與西西的«石頭與桃花»。
托芙書我一開始跳著讀(只是想「大概了解一下性質」),文學性無庸置疑,但我跳到的段落,讓我對她不無反感。那些段落剛好都是她表現出「更信任男人勝過女人」,她身上有不少「前女性主義的女性特質」,這種特質,用一句話說就是「對男人不運用任何判斷力,且深信基於如此謙讓的美德,會成為被男性深愛、獨一無二的女人存在」——這種邏輯就是,「妳都已經先跳樓大拍賣了,還以爲是奇貨可居」。到«毒藥»時還出現她(主角,因為與她同名,不太能像張愛玲的自傳性小說,與她本人分開)說「從來沒有一個男人拒絕過我」——這完全不合她自己寫出來的各種事實,包括不聽其他女人的警告,讓一個唐璜型的男人玩於股掌(但因為她自己也高度合意,不太能說是被玩弄)——如果說三部曲什麼寫得最好?我認為是「虛榮」——她甚至沒有「懺悔」或「醒覺」,而是將一個「被虛榮害慘的女人的本然狀態書寫得入木三分」——這部分的文學品質,就連«包法利夫人»可能都要甘拜下風。因為很火大,我就從頭仔細地讀了。
經過三段婚姻(第四段在三部曲中只有簡略的開頭),育有三個子女(其中一個是藥頭醫生丈夫外遇帶回來讓她領養),出版了不少作品——但她才只有二十五歲——必須要調整一下去認識1917年出生的女人。現在我如果聽說誰有過四段婚姻,我直覺都會認為此人應該已過三十,結結離離也是要花時的——但過去家庭給女兒「要嫁出去」的壓力會從十六、七歲就開始,她第一次結婚是二十歲,«毒藥»處理了她五年間的三段婚姻,以現在的眼光來看,三段都很離譜,第一段她幾乎像嫁到法國的奧地利公主瑪莉皇后一樣,結了個「近乎無性的婚姻」,快跑合理。第二段的丈夫是還未完全自立的大學生,大致上應該是由托芙養他。當托芙為了做人工流產幾乎崩潰時,他完全像沒事人一樣。——事實上,那時已有男性避孕用品了,沒有順利避孕,以小說內容看,應該是婚姻內權力不平等的結果,而那時醫療不支援女人人工流產的狀況是多麼可怕,以致她們流傳為流產吃各種奇怪東西——然後,就到了與藥頭醫師丈夫結婚,最心平氣和又恐怖的一段。
如果全面了解女主角的童年與家庭背景,對於她對其他女性經常「只想競爭」的那一面,是可以理解甚至寬容的——她說到自己的貧困,那不是林芙美子(她也被批評自我中心只想自己出頭)那種等級,而是更淒慘落魄,除了四週遍佈失業者,她的母親也是窮到骨子裡,甚至到會偷她丈夫的衣服來為自己治裝。所以她碰到的大部分女友,她多少都是「被施捨」的一方。「被施捨」並不是在金錢層面,比如娜特雅告訴她「[……]被人養這種事行不通的,這肯定是妳家裡灌輸給妳的觀念。」——涉世未深的人,一定會認為「妳可以碰到像娜這樣的人,多麼幸運啊!」但這對人性的了解太簡單,真正在托芙位子上的人,多半會酸苦於「為什麼她是娜特雅、我是托芙」——總之,能夠引進三部曲,仍是令人額手稱慶,各位不要像我跳著看,從頭到尾慢慢讀,它的價值不是女性生活史而已,她是確實有著非比尋常的詩性文筆——不是詩情畫意,而是「坦誠的技術」——儘管「如此沒有自我到與藥頭型男人結婚」,會讓人多少覺得「是要我效法她什麼呀?」
可是我們只要細想一下歷史與更廣闊的文化,就會知道「托芙也是我們身上的一部分」——作為旁觀者,我確實覺得「妳也幫幫忙」——但我也必須說,在個人生活一事上,還是楚浮的說法公允:「沒有人不是缺一腳的壞掉椅子」。但楚浮接著的說法就是,我們能做的,就是「繼續工作」。
2.«形影不離»,我覺得自己實在得說點話,那就是關於波娃的女同志史部分。我在«我討厭過的大人們»裡,已經招供我向來就不太喜歡波娃,而非常喜歡她的年少好友「冉冉、莎莎、渣渣、札札」——譯名變過很多回。如果我的記憶沒錯,波娃回憶錄第一卷終結於這句話「我為她的死付出了我的自由」——這可能是我青春期,除了鄭南榕之外,讀到過「最嚴重的一句話」。當我年輕時,我並不了解——現在也不完全了解。
冉冉先於波娃與男性戀愛,波娃對她的百般依戀,以我當年眼光,波娃非常幼稚,冉冉則否。我始終很愛冉冉。後來波娃一年到頭都在與沙特做「活廣告」,我除了不太耐煩(他倆的廣告性格真的很強),也以為再不會多知道冉冉什麼。但我覺得有責任跟讀者說,波娃在被訪問時,也許沒有直接說到女同志,但她有段話的意思就是,如果她知道說出她與女人的感情與性愛關係,對年輕女性具有重要性,她會更認真披露。——波娃對我來說,始終就是一個「超級後知後覺」的人——儘管她的公共形象相反。«形影不離»很可能是波娃的第一本書(一整個驚嚇!),關於冉冉!我很想好好讀了再談,但我試了,我一直哭,沒法讀。
前幾天哭到胃痛,我只好放棄。我自己都不明白這部分,我不覺得這當中有什麼移情部分,因為冉冉與我或我認識的人,我都不覺得有任何相似處。我會哭,是因為裡面有些句子,我完全不陌生(曾經出現在«回憶錄»中),而我以為「只是讀過了罷了」,沒想到我記得那麼深——無論我個人多麼不喜歡波娃,她對文學的認真與投入,都並不比她的社會介入性格弱,這本書的重要性,很難小覷。所以我個人雖然又哭又胃痛,還是用這殘破不堪的狀態,提醒並推薦,可能有興趣的讀者。
3.因為寫到自己這樣哭,突然也覺得有點累,西西的書就再延一下了。正是冬至與聖誕節前夕,好像應該快快樂樂過節才是——我總是很有過節性格,茼蒿前幾天就買好了(打算出門吃完湯圓後,回家吃茼蒿)——不一定要很熱鬧——從來不會特別去耶誕特區,但這幾天都已停下欣賞敝鄉的聖誕燈串——覺得很好看——小燈是多麼美妙的事物啊。祝大家冬至與聖誕快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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