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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雜念

同理心有時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星期六和六歲的盛、十六歲的祥以及兩人的爸爸媽媽玩桌遊,玩到最後,盛哭了。當時除了盛之外,大家都玩得正高興,盛哭了就不肯停,勸了很久,我甚至講了「遊戲也有運氣成份」的道理,盛也沒有破涕。後來大家都累得去午睡了,我陪盛聽音樂,他才好些。我問比較了解盛的祥,怎麼盛會哭成這樣,負責計分的祥說道:他的比數一直落後。姑姑(我)是個大近視,比分盤雖然不遠,但看到代表分數的各色兔子一個接一個站,總覺得大家拿分都差不多。但說真的我也沒認真看分數。不過,既然哥哥這麼說,大概從頭到尾盛都很注意到比分先後。

我後來感到有一絲絲的愧疚——因為坐在我一旁的盛,其實一直呼喊「說簡單一點!說簡單一點!」——但當時沒有很注意。還有一個原因是,不知道對於六歲的盛來說,什麼叫做簡單,什麼叫做不簡單。大家每次也都有替他重新解釋。——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好像從來沒有特別不簡單過。

後來我試著回想大家所用過的詞彙,盛的爸爸用過「本末倒置」、「小紅帽與大野狼」;盛的媽媽用過「一線生機」、「數大便是美」;哥哥用過「漫長」與「特殊待遇」;姑姑用過「天生我材必有用」、「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後面這個雖然被大家「哇!什麼?」過,但在妙語說書人的遊戲裡,並沒讓我拿到比較多分數。盛用的詞語則包括「影子遊戲」、「天空出現奇怪的東西」等。這是第一次他獨當一面不與人同組玩遊戲。一路上我們都沒忘記為他的表現誇獎他,但最後他卻那麼傷心——比分落後,應該是在這遊戲中也要練習誤導他人的巧妙部份(因為被越少人猜中分數才越高),他還是吃了小虧。

——我的個性是很喜歡公平——有次我們玩比較難的遊戲,不能玩的盛到後來寂寞難耐,我就說了:「下次只要玩遊戲,就要玩最小的(小孩)也能玩的遊戲。」——這是為什麼我們開始玩,我們都覺得即使最小的也能玩的妙語說書人。然而人人都能玩,這畢竟只是表面的公平。

——我想了想,如果要使這個遊戲更具公平性,當小小孩一起玩的時候,也許一開始就可以禁用成語與艱難字詞,或是加上什麼新規定,讓小小孩玩起來更沒有壓力——鍛鍊語文能力,未必都要從成語與典故來,如果規定大家更白話、更淺明——這也是另一種玩法。未必是較弱或較無變化的文化刺激。也未必就不好玩。這還是可以用心去想的東西。

盛打電話給我時說,用樂高做了兩個恐龍。我說,兩個恐龍是好朋友像你和XXX一起玩嗎?他說不是。恐龍一隻是好的,一隻是壞的。我說:一好一壞,那你是讓他們互相比賽什麼嗎?他問:比賽?是說讓他們打架嗎?我笑道:比賽不一定是打架呀。他後來仍然追問我:如果不打架,可以怎麼比賽?他語氣中的認真,是只有小孩才會有的認真,這實在是無與倫比的一種東西呀。認真與好勝,往往是一體兩面,希望他只得好處,不要因此受苦,這是做姑姑的很難不有的奢望。

他得了幾個獎盃,「但是有一個獎盃很小。」他加上一句,有點窘有點羞澀。容易難為情的孩子。我說獎盃小些好,不然很快就沒地方放囉。

我讓他寫幾個字給我看,要他寫自己的名字,再加上「最可愛」。他還不會寫「最」。但筆畫更多更複雜的「愛」,很快就寫好了。

給即將出版的《卡夫卡中短篇小說集》寫了導讀,開頭的幾句話是:

莫洛亞在為屠格涅夫立傳時,曾引用一句他人之言:最初獲得的東西,會在最後失去。收在這篇集子裡的作品,可以說,就是卡夫卡的「最初」。而它的重要性,或許也帶有「最後失去」的綿長韌性意味。

伊朗導演阿巴斯去世了,阿巴斯就是,

不會讓小孩在玩桌遊時玩到哭的那種電影導演啊。懷念阿巴斯。何處是我朋友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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